王荔蕻爱心志愿者工作室:爱心大姐王荔蕻(十八)


二 抗拒平庸:诗意的灵魂

我第一次见到荔蕻,是在2009年9月的一天,那天,我本来要去北京大学媒体研究的课程讲我的纪录片。在那次旅程中我才明白,原来我的讲座在高校是被封杀的。因为头一天发生了我在首都师大的讲座中有人冲进现场进行阻挠的情形,我给北大的老师说可能讲不了啦。而那位邀请我的老师说:这样的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在北大。结果当天晚上,他就得到我不能出现在课堂上的指令。

那天我和荔蕻第一次见面,讲座取消了,我的时间很多,因此我们可以从容交谈。荔蕻兴致勃勃地和我讨论德国电影《朗读者》(Der Vorleser,中文也有译名为《生死朗读》),我们谈到影片中呈现的那种平庸的恶,荔蕻甚至打开录音笔来记录。

我想当时荔蕻很可能是打算写出一篇有关《生死朗读》的影评的,结果没来得及。10月8日,因为刘晓波获奖聚餐,荔蕻一众,包括许志永、何杨、阿尔、屠夫等,全都被抓进了派出所,而荔蕻更是在里面被拘留了八天。
荔蕻后来写出来那八天的经历,她经历了四次提审。她写道:

在车上那个派出所副所长,带着点得意说,你们纯粹是瞎闹,以后你要多看点书!你看我平常就爱看些书,我还爱看古书,比如《古文观止》。

我的眼镜没掉,也没心情笑。虽然我觉得他基本不会真的去看《古文观止》,就是看,恐怕也看不懂的。我只是说,你的知识结构太陈旧了,作为执法者应该读读《社会学》、《政治学》,你应该上网查查什么是“平庸的恶”。你们执法,为什么要那么粗暴呢?有必要吗?

这次看守所拘留的经历,荔蕻写进了她的组诗《八天》,这是荔蕻博客上惟一的诗篇,而且,好象是在囚室,她第一次尝试写诗:

分行

我如此年轻
鬓发葱茏

踏进铁笼的“新房”
第一次——学着
把文字分行码放

秋色苍黄
白墙黑窗
我是光明待嫁的新娘

这组诗共有六首,在我这个外行来看,都是最好的诗篇。因为它勾勒出了一个勇敢的女性,写出灵魂的刺痛。它尖锐,简洁,独特,让人看见不肯弯曲的项背,例如下面这首:

良心犯

从此,我和你们相同了
你们曾经的、现在的囚犯
你们有一个名字
——良心犯

从此,我和你们相通了
野蛮的手折断铁血的玫瑰
剩下了坚硬的刺
不再随风荡漾

从此,我和你们一样
用尖刻的冷眼
剖解饮鸩的国
它以寒冰锁我的身
我用滚烫的心拥抱我的骨肉山河

从此,站在鸡蛋一边
我有了一干义薄云天的兄弟
嗨,你们好!
加我一个——既然末世已经开始狂欢
很多年了,我既不读中国当代小说,也不读汉语诗。而荔蕻,既不是作家也不是诗人的她,却让我感受到诗歌的魅力。在这样一个平庸与恶如此流行的时代,诗歌竟然是可能的,它来自极端的困境中思考的清醒和灵魂的纯粹。我说的纯粹,意思就是坚持道德的信念和责任。荔蕻作品的诗意跟她这个人一样,是身心一致的。她的痛苦,不是为赋新词,而是根植于苍茫大地的生灵的痛苦。她的诗意不是自恋自怜的,而是涌向他人。所以,当看到山东上访的姑娘姚晶被截访的大汉打得脾脏积水时,她会和许志永他们一起站到街上为伤者募捐,她会在博客文章里为李淑莲、王静梅这样不能说话的人大声疾呼。

当我这样来评述荔蕻时,我也是想说,荔蕻的才华被勇毅遮掩了,很少被人注意。我还知道,荔蕻自己,与其说是想写诗,她更想的是拍片子。在2010年3月19日福州三网民开庭现场,荔蕻拿着家用手持小摄像机,拍下了最激动人心的现场。如果你看何杨的《赫索格的日子》,其中一边喘息一边奔跑,离警察最近的片段,就是荔蕻拍的。我在此前评论过艾未未的《老妈蹄花》,那部作品里,摄像机已经大大地进入到了双方对峙的前线。而荔蕻所持的摄像机,则再一次突破了这个冲突的距离。那个段落,用何杨自己的话来说:实在是太好了。在中国独立纪录片的历史上,这样的场面,拍摄者奔跑着追警察同时高喊:你为什么打人;谁也没有拍过,没有拍得这么好。

三 必须保卫王荔蕻

尽管写了这么多,假如你认真问我,谁是王荔蕻,我一下子还是不容易作出回答。王荔蕻,已经退休,年过半百,在人群中,和任何街巷里弄打麻将的大妈没什么区别。她写诗又不是诗人,玩摄像机也是业余兴致;她热心公益却并不专属于任何公益机构。王荔蕻啊,就是一个网友,一个被朋友们尊称大姐的人。
荔蕻这次被拘捕,就其个人行为来讲,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原因。在去年因刘晓波获奖聚餐被拘留八天之后,王荔蕻受到了三个月的软禁,没有行动自由。一直到今年的1月21日,她家楼下才撤岗。在她被站岗期间,我偶尔在skype 上看见她,我们就聊几句。诸君,我们会聊国家政治吗?错啊。我最常跟她说的是要吃枸杞补血,调养身体,改造世界观保健养生巴拉巴拉。而她向我咨询的问题则是:你说我理个什么发型好呢?我觉得短发挺好。理个光头如何?太激进啊。白发很多了。不要染,有毒呢……我们还相约,等到她可以自由行走时,到南方来吃粤菜,还有,她是真的想学拍摄和剪辑。

在这期间,她被要求写保证书,结果,她竟然写了一个《不作保证书》

……

从法理上,让一个公民写保证书,保证自己不去做“合法的事”才能有行动自由,是违法的,是对法律的嘲笑。

我是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有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生活的权利、自由行走的权利。

我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我不能保证面对苦难时保持沉默,我不能保证面对像钱云会、唐福珍、李淑莲……这样的悲惨事件假装看不见。
假如我面对苦难和恶行保持沉默,那么下一个被恶行打倒的就是我自己。

做为执法者,你们对我的自由予以限制,是违法的,而且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希望执法相关部门及人员尽快改正你们的违法行为,还我自由。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王荔蕻
过年之后,荔蕻去了一趟河南,第一是去看网友王译;后者因为一条被续貂的推文被劳教一年。继而她去了上蔡,想要看望因输血感染艾滋病的受害人田喜,而当时田喜被关在拘留所,她没有见到,只在拘留所留下来500元钱。她还想看望田喜的父母,未能如愿;记得我们之间通了一次电话,荔蕻说我可能去不了啦,腰病又犯了,打算返回北京了。

回到北京不久,3月21日,王荔蕻被朝阳区警方带走并抄家,4月20日,被检察院批捕,到今天,已经一百零二天。

2月下旬以来,从冉云飞被拘留批捕到艾未未等人失踪;接连发生的事情令人不安和震惊。渐渐地,滕彪、江天勇、艾未未等人出来了,而荔蕻面临的困境却无改变。我在推特上,每天只看到极少的几个网友,依然在推有关荔蕻的信息,其中一条坚持不懈的推文是:让我妈回家吃饭!来自荔蕻的儿子小齐。

在艾未未被囚禁的时候,全世界每天都有关于他的新闻,也有专题网站收集了所有关于他的讨论。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在王荔蕻身上,除了网友秋蚂蚱,我还没看到其他人的说理文章。一个现实的问题是,王荔蕻的朋友们,分别都受到打压或警告。一些人不再上推,另一些人上推也只是潜望。我在想,也许,声援王荔蕻是比声援艾未未更困难的一件事。因为,当你为艾未未呼吁时,这位艺术家的世界声誉是一个有力的屏障。而王荔蕻,只是一个普通的北京市民,一个网友而已。

但是,必须保卫王荔蕻,理由也很简单,因为王荔蕻是好人、好公民、好大姐。如果说,艾未未的作品与行为象征了艺术家的公民理想,那么,我要说,王荔蕻象征了作为公民的日常生活。她的身份如此普通,她的内心同样朴素,她的勇毅只是为像李淑莲、邓玉娇、王静梅、三网民等普通人可以享有生命安全及有尊严的人格。这些权利,原本就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上。但过去权利被践踏时,人们彼此隔绝,没有能力阻止悲剧。谁也不知道,后来有了个互联网,该死的互联网给人和人的关系带来了真正的革命。假如说王荔蕻有“聚众”之罪,它恰恰是互联网的原罪。今天中国有据说超过三亿的上网者,当他们走到一起,彼此称之为网友——这个称号,正在今天的中国人中雄起,成为新的公民身份。在此之前,普通人的关系脆弱,难以跨越时间、社会身份和地域限制,更找不到有效途径传播心声。网络对于中国来说,催生了新的社群,它让人们许多年来被压抑的社会关怀聚合起来,而在关注福建三网民一案中,刷新了中国公民运动的进程。

王荔蕻这样的人,对于传统的政治想象来说,不仅是不可解;而且就是“别有用心”。正如警察提审时所说:王荔蕻,你挺忙啊,全国到处跑,福建,四川……假如王荔蕻为旅游或者做生意周游全国,警察不会管这事儿。因为这是为她个人利益,在社会常识中是正常人,恰恰是王荔蕻因他人的痛苦而奔走的动机,使得警察觉得她太奇怪了:你瞧你,人家游精佑坐牢,你还去给他女儿做饭呢(说的是游精佑在狱中时,他女儿进入最后的高考冲刺;因为孩子妈妈在远郊的乡村小学教书,不能每天回家;那两周里,王荔蕻千里迢迢而来,每天跑超市买菜给孩子做饭,还管给她讲鬼故事呐。)

为什么警察不理解王荔蕻“挺忙”? 这告诉我们,国家机器很缺乏公民意识。进一步说,就是国家意识落后于社会意识;这意思是,在今天的社会,公民是什么,它应该扮演什么角色,我们作为个人为什么不只是家庭成员而是一个社会的公民——对此,很多社会成员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代表国家机器与公民打交道的成员,例如警察,他们的答案还很保守。王荔蕻忙自己的事是天经地义,忙他人的事,特别是连面也没有见过的游精佑家的事,或者说桥梁工程师、新长征突击手游精佑忙上了一百杆子也打不着的林秀清的事,这全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里包含着另一种身份的逻辑,即政治是统治者的游戏,或者,它是精英阶层才有资格进入的戏剧。你一个小人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基本上如老舍《骆驼祥子》里孙侦探说的话:我抓了你像抹个臭虫,我放了你像放个屁。

如果没有这个逻辑,你说你怎么能想得通?八荣八耻不是有一条叫做“以服务人民为荣,以背离人民为耻”吗?王荔蕻的作为不正是如此吗?怎么到了现实中就变成“扰乱社会治安”了?

正是互联网的功能史无前例地向“沉默的大多数”敞开了,改变了传统政治的脚本。这个国家的政治历来是少数人游戏多数人,无论是“反右”运动还是“文革”。今天,数亿网民开始说话,每个人都作为一个微小却又不可替代的细胞活动起来,因而激活并重塑了社会的肌体。极权的经典表达是,某某某的江山是多少人头换来的;任何改变仿佛都意味着要流血,要重上井冈山了。这种政治预设如此陈腐,它的根本误解在于没有公民的概念。王荔蕻的故事带着所有的细节告诉人们,公民是每一个社会成员的共同身份,也是一份道德担当和责任。她或他不需要占到所谓精英的位置上才关心社会;她或他认为人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有关爱,有饭醉,不允许躲猫猫死,喝开水死。一个人为他人的痛苦而奔走呼号,这是保卫公民社会,也是个人追求更高的生命价值。而政府倾听民意,则不可以做做样子。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生活,那种从两岁起看新闻联播看到九十高龄的生命,不够多姿多彩,不喜欢也是可以滴。

这也就是保卫王荔蕻的意义所在,我们不能不珍视王荔蕻所体现的公民精神、公民立场;这是我们的自我救赎:让王荔蕻这样的细胞滋长充盈,挽救危机四伏的社会,重新培育人性。惟如此,唐福珍、钱云会、杨佳等夭折的生命可以不同的方式怒放;警察、城管、纳税人供养的政府,可以免遭滥权渎职和各种贪腐势力的颠覆。

我曾说过,假如王荔蕻这样的公民都被想象成国家的敌人,我对国家的担心,就远远超过对“敌人”本身了。尽管,在今天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我们作为个体的人,依然很弱小;听闻陈光诚、滕彪、谷川、李天天等律师和公民被囚禁的遭遇,我由不得胆战心惊。但我的恐惧不足以战胜我与荔蕻的友情,我不想被捉去,更不想被毫无意义地枪毙,因此我期待有更多的朋友和荔蕻的孩子站在一起,让他知道,他不是孤立的。

我也期待荔蕻知道,我们想念她。感谢荔蕻的朋友、诗人殷龙龙写了这首诗,我愿所有的朋友都来呼吁,回家吃饭,荔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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