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孙文广老师,总有一个魔念纠缠着我:人沒了,还是活着?如果已死亡,如何确认?如果活着,人又在哪里?
这是一种从沒有过的悲凉。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一个耄耋老人被失踪三年多,是死是活至今无法得到亲人的最终认定,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剑虹女士与孙老师素昧平生,为寻找孙老师的下落几个月穷追不舍,分别得到知情者和校方的双重印证,最近有”六四”期间被旅游的朋友得知国保早有部署,防止悼念孙文广。我这才相信孙文广老师已经不在世了。
孙文广教授倾力与中共黑暗统治搏斗的画面停留在2018年8月2日。当时他正在家中接受《美国之音》的直播采访。在警察砸门强行闯入的时候,孙文广教授拿起一把刀准备拼死捍卫自已的言论自行权和住宅不受侵犯权。
从美国之音的直播音频中可以听见他说:“公安又来干扰了。”“现在我就拿起刀来和他们拼命!”
“我讲错了吗?你们听着点儿。”他问道。 “老百姓很穷。我们不要到非洲去撒钱。”
“七八个人呐。”他对警察说,“都听着点儿,这个撒钱呐,对国家对社会都没有好处。”
然后,他的声音变得惊恐起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我跟你说,你到我家来是犯法的。”
“我有我的言论自由。”此后电话就断了。警察私闯住宅把孙教授劫走了。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英勇无畏的孙教授的声音。
大约是2003年左右,我与孙文广教授开始互通电邮。记得2004年之后与孙教授在济南见过三次,有两次是我到济南图书批发市场批发图书,顺路去看他。他很健谈。他对两件事情特别关注,一是参与所在选区基层选举,二是纪念“六四”。他鼓励我也做这两件事。说起来惭愧,这两件事情我在青岛做的都不好,后来他又主张找几个人一起到济南纪念“六四”。记得有一次我准备与烟台、潍坊同道一起去,但书店店员恰好病了,又遭政保部门提前警告而沒能成行。
2005年3月孙文广提出《建议四五清明节悼念赵紫陽》,身着黑衣,在公共场所举行追悼会。2005年是网络民意涌汹的一年,也是网民翻墙族大增的一年。此时海内外相互呼应搞了一场网络和平革命,俗称“天鹅絨行动”。他们组织了一场网络投票选举“民主中国过渡政府”,孙文广教授以其影响力被选为山东和平接收负责人,杨天水被选为江苏接收负责人,当时我分别给二人写信要他们不要呼应确认,孙教授沒有继续呼应,可杨天水未置可否,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国内发起人。
我们几次谈到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党国体制问题,在国民党问题上他与我看法不同,但对中共把”四项基本原则”写入宪法的看法完全一致。2006年他撰文提出修宪,删除将“共产党的领导”写入《宪法》,为了与此呼应我和孙维邦分别写了《共产党是一个霸王党》、《共产党不是一个党》的文章。2006年2月孙文广起草并与高智晟、史若平、李昌玉、余杰、王怡等人发起废除劳教大签名,在全国引起很大反响。2006年底山东大学右派史若平、李昌玉开始发起要求中共当局彻底平反右派所有冤案,并补偿物质和精神损失的全国大签名,孙文广虽沒有右派定性也参与发起和推动,2007年反右运动50周年之际史若平与孙文广、李昌玉夫妇来青拜见青岛的几个著名右派,记得有被毛泽东称为“才子佳人”的谭天荣(“佳人”指林昭)、青岛文联刘禹轩等。当时正值夏天,他们乘此在青岛渡假,并准备到青岛迎宾馆(原德国总督府)反右运动发源地参观。右派们建立联糸后,他们在全国范围长期征集右派及家属签名,当时许多签名人都被约谈警告。
2007年和2011年,他两度独立参加济南历下区人大代表的选举。他依照台湾基层选举的方法,一丝不苛印制名片、宣传册、标语,并冲破阻拦,乘学生们吃午饭之际到食堂演讲。他当然知道这几乎是一场行为艺术,他更重视的是在这个过程中的启蒙作用和对公民权利的呼唤!在这两次参选中,得益于巩垒、邵凌才、车宏年等济南朋友们的倾力协助,搞得有声有色,比较成功。
2007年之后他有一段时间主要整理自已的文集,他通常把文集的初稿托人带给我看一遍,算是校对和提意见。由于图书从港台带回大陆仅能带寥寥几本,并且不允许邮寄,他只有自已复印以送给朋友。不巧的是他的书稿在济南和青岛列车上有时被查沒丢失,也有时因复印本放在书店里被文化稽查抄走,孙文广听说后只是嘿嘿一笑。
2011年前后我到济南最后一次进书,挑拣完书去看他的路上碰到四川邓某,他说孙老师去游泳去了,我算算时间和车次,当天无法完成拜访,就返回青岛。
2013年孙文广教授过79岁生曰,跨省同道都前来贺寿,我却因在京兼职难以抽身。欣慰的是2014年夏我恰好在青岛,我便携青岛朋友史晓东、陈青山等人去济南为孙教授八十华诞贺寿。孙文广教授在国保的同意由国保“护送”下,到达农业大厦二楼举办八十寿宴。山东和外省同道约80余人,场面十分隆重。胡石根长老连续两年来济南贺寿。胡长老和我做为主宾共同为孙文广教授颁发了一个募拟的国际人权奖,一些同道还赠送了书法作品,朗诵诗歌,跳舞等,场面十分活跃。
2014年之后中共对孙文广教授的严密监控已经到了顶级。负责监控他的人少时20多人,两会和“六四”等敏感时期有时多达百人。此时,孙教授已很难有社交活动,连买饭、拿报纸、倒拉圾都有人代劳。拜访者不能有电话联糸,到达后需要七绕八拐后才能成功。
2014、2015年“六四”期间孙文广两度被旅游经过青岛,我曾和朋友分别去海大学术中心宾馆看他。
2018年春节期间,我与牟传衍、张霄旭、刘景明代表全国”工龄归零”群体去北京起诉人社部,为保障能成行而不因购买高铁票被拦截,烟台张忠顺开车拉我们同去。返回时我们决定去济南看望孙文广教授,张忠顺说试试吧,反正见不到也见见其他济南朋友。到了山大南路20号山大教工宿舍8号楼,春节期间,看管人少,也松懈,于是我们四个人分成两组隔开时间,并在电梯上故意坐错楼层,在10几层和20几层之间忽上忽下,丢掉”尾巴”,总算进入孙教授家。
孙教授依旧侃侃而谈,分别问我们各自的情况。我简单介绍我和几位同仁在青岛维权和搞行政诉讼的事,这次他似乎谈论家庭和女儿的事比以前都多,脸上略显疲惫和抑郁。当时孙文广已受到校方警告:不准接受境外媒体采访,不准批评习近平,否则停发退休金。不仅警告,他们还编了一本《孙文广反动言论录》,表示要以此立案。从孙文广家出来,我们在一家饭店见了许多济南朋友,他们也都说很难见到孙教授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沒有想到,这次见面会是永诀!
孙文广教授最后一次搏斗,是因为反对习近平的“大撒币”,为此从2017年开始他就写文章和接受采访直戳习的软胁。2018年初国保委托校方警告他后,但他并沒收敛。3月,被停发教授退休金,只给讲师级别退休金,而他继续撰文抨击“大撒币”和当时为准备青岛峰会大规模耗费民脂民膏的恶行,5、6月份已全部停发退休金,完全断了孙文广的“粮草”!宁嗚而死,不默而生。至此,孙文广也并不妥协,即使关押在燕子山庄期间他依旧不接受国保让他闭嘴的条件。
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虫。这是理想的死亡状态,也称寿归正寝。
孙文广教授非常重视清明祭祖悼念,2005年就撰文提出清明节放假的建议,可恰恰是这位“悼念文化”的倡导者,不但不能入土为安,连像刘晓波、杨天水那样把一抔骨灰沉入大海的机会也沒有。极权之恶残酷如此,每念及此,不寒而栗!
孙文广精神
好友欧阳小戎多年前写过孙文广教授,他认为民运圈对前途有三种态度:悲观者经历太多失败,觉得遥遥无期;速成派认为变局可能在某事件促进下瞬时发生。而孙文广是第三种:
“这类人认为:若有人愿意站出来为中国之人权与民主事业做出努力,此举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成功。无论这些努力的结局如何,都是人权与民主本身的成功。那些为追求民主而努力的人们,并非世间悲剧,而是值得我们以为慰藉的荣耀袍泽。人世何其短暂,得失如瞬息鸿毛,唯不屈的信念和牺牲精神,可堪永存。”
这段文字可以让我们理解铮铮铁骨、勇往直前、绝不妥协的孙文广精神!
2022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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